烈日下，母親正站在地壟間，依舊是一身樸素的衣著，暗紋方格的黑紐扣上衣，深色的粗料褲子，身上還沾著田地里的新土，她望向我，并沒有說話，我知道她和以前很多個這樣的日子一樣，因為忙著農(nóng)活還沒有空吃午飯。正要喚一聲“媽”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，慌亂中，陡然驚醒，陣陣痛楚卻清晰地從心尖蔓延開來，淚水抑制不住流下，浸濕了枕頭。這是母親走后的第三個年頭了，生前她從不肯給我添任何麻煩，走后我也很少夢到她，只能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，在記憶的深處點燃一些溫暖的碎片，來照亮我心里關(guān)于母親的黑白畫面。

在我所有的記憶里，母親的一生似乎從來沒有過悠閑的時刻，哪怕是短暫的片刻。她留給我的回憶幾乎全是辛勤勞作的畫面。在我小時候，父親經(jīng)常外出做工，家里所有的家務(wù)與農(nóng)活全部是母親帶著十幾歲的哥哥姐姐承擔(dān)下來的。母親的身影永遠是忙碌的，不停歇的。七、八歲的時候，一個冬日的深夜，我從夢中醒來，家里亮著燈，卻空無一人。巨大的恐懼如崩塌的泰山般瞬間摧毀了我所有的意識，迷迷糊糊爬起來赤腳沖出了家門，外面已經(jīng)下了一層薄雪，我哭喊著奔走在雪地里，直到遠處一盞微弱的燈光處傳來了母親的呼喚。我狂奔向前，看到她正帶著比我大不了幾歲但已經(jīng)懂事的哥哥姐姐從雪地里一片一片地?fù)焓爸滋靹倳裆系募t薯干。就是在那個晚上，我才知道好強的母親為了農(nóng)活不被別人家拉下，經(jīng)常在晚上等孩子們睡著了，再趁著月光在田間獨自勞作。每每想到這里，我的心都被揪得生疼，我不敢想象，身體單薄的母親是怎樣熬過那一個個勞累的夜晚的。

母親識字不多，是典型的農(nóng)村婦女，但是卻無師自通地學(xué)會了裁衣服、做衣服。冬天農(nóng)閑季節(jié)，就給我們兄妹三人做棉衣棉褲，或者做些手工活來補貼家用。有好多次夜晚醒來，昏黃的燈光下，母親在納鞋底，在縫補我們兄妹的衣服，母親的手藝十分精湛，偶爾在衣服上繡上幾朵栩栩如生的小花，活靈活現(xiàn)的小動物，一點也不比店鋪里賣的差。我癡癡地看著，窗外傳來呼呼的風(fēng)聲，屋里有針線穿過棉布的嘶嘶聲，母親的側(cè)影在昏暗中越來越模糊，這一切，都讓年幼的我無比安心。不知看了多久，我迷迷糊糊又睡去，卻從不曾想過母親是什么時候才睡下的。有時候村里有人夸她心靈手巧、干活頂個男勞力的時候，母親只是笑著擺擺手，我知道那一刻她是開心的。

母親不僅自己勤勞，還用她的一言一行教會了我們兄妹三人要勤于勞動。她從沒有給我們講過關(guān)于勞動的大道理，只是經(jīng)常不厭其煩地教我們?nèi)绾问褂苗牭?、鋤頭，如何挑水省力，如何伺弄家畜家禽。在這些過程中，言語不多的母親卻常常有一些金句，這些伴隨著我長大的“金句”至今影響著我做事情的態(tài)度。“懶一懶，瞎只眼”意思就是：人，只要一懶，有些事情裝作看不見，在人生道路上就像盲人一樣早晚要吃虧的。還有，“吃不窮，穿不窮，好吃懶做金山空”。有一次，我因為偷懶沒有寫作業(yè)，當(dāng)老師告訴母親后，一向疼愛我、無比溫和的母親拿起掃帚狠狠抽打了我一頓。晚上，母親摸著我被打得通紅的后背，語重心長地說：“不怕家里窮，就怕出懶蟲?！蔽业哪赣H，就用她所信奉的這些樸素的諺語來樹立了我們最初的價值觀，讓我們從小懂得熱愛勞動，認(rèn)真做事的道理，我們兄妹三人也至今遵循她的教導(dǎo)，無論是務(wù)農(nóng)還是工作都是以勤補拙、身體力行。

待到兒女們成家以后，每次她從老家來少住，總要大包小包地帶上自己種的蔬菜和瓜果等，吃不完，我會分給鄰居和朋友?？粗悄勰鄣陌朊锥嚅L的韭菜、一個半斤重的蘋果，每一個吃過母親的勞動成果的人都會驚嘆：你要不說是你媽自己種的，我們真不敢吃呢，以為用了激素和化肥才會長這么大。從我們成家到母親去世，我們家從來沒有買過食用油，全是她和父親自己親手種花生，再到油坊里加工后給我們的。前幾年回家，看到已經(jīng)七十多歲的母親依舊爬到蘋果樹上疏果、授粉，對于我的擔(dān)心與勸告總是哈哈一笑，并不在意。我知道，母親是為自己還能堅持勞動感到滿足。

直到查出晚期癌癥之前，母親一直以樂觀、豁達的態(tài)度對待著勞動。我們心疼她，勸她別太勞累，她會舉起傷痕累累滿是老繭的手給我們看：我多少要干點的，要是老繭都變成嫩肉就不像個莊稼人了。說這話時，我看到她蒼老布滿皺紋的臉上，不再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不容置疑的堅定，讓我深深動容，感慨萬分。我的母親，她為自己古稀之年還能在田地里勞動而自豪，為自己一輩子是個莊稼人而驕傲。

父親與母親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醫(yī)院的病房里，母親好像預(yù)感到了什么，在父親離開病房的時候?qū)χ谋秤罢f道：“你回家可千萬不要懶啊，一懶就完了呀。”這是她跟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。這句話，讓一貫懶散的父親在之后的日子里有所改變。

這就是我的母親，一個普通平凡的農(nóng)家婦女，在這個日益喧囂浮躁的世界里，她把生命埋入認(rèn)定的土地，踏踏實實地進行深耕細(xì)作，然后等待著被命運賞識。她如宗教般地信仰著腳下的這片土地，伺弄著這片土地，她是辛苦的。看著她的兒孫們從這片土地啟程奔向各自美好的生活，展開光輝前程，她又是幸福的。幾十年與土地對話，與土地共鳴，她修煉出了包容、淳樸、熱情的胸懷，并用她特有的方式讓這種胸懷在子孫后代延續(xù)的血脈中得到了傳承。她和這片土地上成千上萬個偉大的母親一樣，用自己的勤勞、善良、隱忍、淳樸，精心耕耘，默默勞作，為了家庭，為了兒女，勞碌一生，為干枯的禾苗惋惜，也為豐碩的果實欣喜。前者讓她更加勤奮，后者讓她倍感榮耀。如果今天的我是兢兢業(yè)業(yè)，勤奮克己的，我想，那一定是母親教會我的。

（本立公司  衣啟明）